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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命,聽起來甚是孤苦,但實際卻並非如此。

無垢,畢竟是百年世家,說不清到底攏著多少勢力,收著多少人心,即便連城璧不過是□歲的稚童,伴著他一起逐漸成長的嫡系勢力,也蔚為可觀。

因此,顧白蘇這樣一個明面上的公子侍從,在山莊很多人看來,不過是夫人為了答謝一個孩子對公子的救命之恩,而一時心慈,著意收養這個無家可歸的孩子罷了,實在不必太過重視。

況且,這孩子竟然要求只簽四年活契,果然是個孩子,不知道無垢山莊是多少人擠破腦袋也進不來的地方。

不過只要公子喜歡,這孩子以後想續約也不愁。

白蘇不知道背地裏人們是怎麽看她的,反正她覺得自己運氣很好。

山莊的人對她不重視,自然也不嚴苛。

本本分分地做了一段時間的連城璧小跟班後,發現幾乎沒有人對她這個跟班要做的事有要求。日常生活,連城璧本來就有小廝和丫鬟伺候,她也插不上手。連城璧上課的時候,都是一對一教學,這時候她在哪根本沒有人管。

白蘇頓悟,她在什麽也沒做的情況下,成功地在這個金碧輝煌﹑秩序分明﹑人人訓練有素的地方做到了小透明一枚。

而這,正是她的終極目標。

小透明,就意味著做什麽都沒有人管啦!

雖然沒有晉升不漲月錢,但自由之門正在最大程度向她開放!

白蘇萬分開心。

起初雖然她有點忐忑,但認真地進行過一番觀察分析或者說自行解釋之後,她開始心安理得。

無垢山莊的下人幾乎都是世代在此為仆,訓練有素,禮儀周到,兼之均有基本的拳腳功夫,放在哪個門閥貴族裏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仆人。長期在同一個地方,自然他們相互之間也有著盤根錯節的關系,顧白蘇作為一個冒冒然插入的生人,雖然初始確實引人註目,但隨著時間推移,不見風浪起,安安分分地做著小侍從的顧白蘇,也就漸漸不被關註了,或者說,算是初步融入山莊了。

說融入,其實也就能夠和山莊的一些人打招呼搭個話而已。

除了連城璧和總管大叔,沒人管她。

而且連城璧向來習慣一個人,不喜歡人跟著,所以她偶爾偷個懶也沒人知道,也極少被他的其他仆從撞到。

所以,白蘇發自內心地開心。

起初,她要進入無垢山莊,確實是抱著大樹底下好乘涼的心思。

一個沒有自保能力沒有謀生技能的七歲小女孩,在這個刀光劍影的武俠世界裏獨自求生,真以為穿越女就不會死嗎?

別同她談穿越女主不死定律,她只相信防患於未然。

所以,即便不死,估計也只有進青樓做花魁備胎或者滿足哪個家夥對幼童變態嗜好的命。

遺憾的是,她這張臉真不是做花魁的料,倒也不是難看,只是——普通得扔進人群就找不著。以她對人體五官構造的客觀分析,估計這副身子長大了也不會有太多麻雀變鳳凰的可能。

那麽,既然老頭垂憐,讓她穿越之初就遇到了連城璧,她不拿來做後臺倚仗,那真是不要太可惜。

而四年時間,足夠她將天一門的心法練到第五重了。她估摸著,到了第五重,自保該是無虞。

而且,她心底還抱著一個隱秘的期待。

那個長大的連城璧,真的清楚自己要什麽嗎?他真的是想要整個江湖嗎?

財富,名望,嬌妻,一流的武功,俊俏的容貌,優雅的風度,他不費力氣就占全了。人都是如此,唾手可得的東西,縱使世人羨慕,與自身也不過如塵土,生命,依舊空虛若斯。

所以,這四年裏,讓她陪著這個寂寞的孩子慢慢長大,那麽以後,他會不會過得好一點?

當他娶了沈璧君之後,是不是不再那麽相敬如“冰”,以至於失了美人心?

又或許,他能夠不那麽在乎世俗的眼光,卻讓自己內心的情感慢慢在仁義的光環下腐爛變質,發酸發臭。然後,變得那般不堪。

縱使,他有滔天的野心,他行事狠辣不留餘地,那又如何?

只要他活得真。

她這樣托腮望著窗外已經很久了。剛剛練功歸來的連城璧心想,窗外到底有什麽好看的?

“阿蘇。”連城璧喚道。

自從她要求他叫她阿蘇後,他就一直這樣喊。朋友間都是有親密稱呼的,這個他知道,所以他樂意這樣叫她。不過讓他不高興的是,她總是叫他“公子”,沒有人在一旁的時候也只是連名帶姓地叫他。但他不會主動要求她只叫他的名字的,那樣做很奇怪,也很失禮。

“歡迎公子放學歸來。”瞅見連城璧房裏無人,白蘇揮揮手裏的抹布,懶懶道。

“你在想什麽?”連城璧含笑,對她的動作很有些無語。

“想中午吃啥。”白蘇耷拉著頭,看著眼前男孩越發完美的禮儀舉止,無可挑剔的標準微笑,內心“讓他活得真”的聖母想法瞬間崩塌。

世家子弟誰沒有虛偽的一面。

這世上的人誰能不帶著幾個面具。

像蕭十一郎那樣的人是奇葩。

“唉……”白蘇拿抹布捂住臉,呻吟了一聲,太高難度的目標果然不適合她啊。

見她唉聲嘆氣的模樣,連城璧笑著道:“今日有蟹殼黃, 碧螺蝦仁,白汁黿,鲃肺湯,松鼠桂魚,綠佛甜餅……”

“嗷!你快點去吃飯!記得少吃點!”白蘇眼前一亮,扔開抹布跳將起來叫道。

“把這塊臟布扔了,去洗手。”連城璧抱臂坐著,不動如山。

“好好,小的謹遵命令,還請公子大人快去吃飯!”白蘇眼睛都要發綠了,幾乎是推著連城璧往外走,“什麽菜該多留一點,你知道的吧?”

“知道,”連城璧有些好笑地踏出門去,“我走了。”

目送連城璧離開,白蘇高興地去洗手準備開飯了。

這就是她的福利啊,連夫人和連少爺吃剩下的菜是她的!

蘇州菜可是中國八大菜系之一,那叫一個精致,花樣多多,湯品更是一流,而且什麽時令吃什麽都有講究。連家的菜每餐都有八個左右,連城璧和他娘兩個人壓根吃不了那麽多,她經過一段時間的各方疏通,終於贏得了解決夫人和公子吃下的剩菜的權力!

作為一個美食愛好者,只要味道好,真的不在乎那菜是別人吃剩下的。用白蘇的想法來表達,兩個以上的人一起吃飯,只要那道菜的第一筷子不是你夾的,可不就是吃別人吃剩下的嘛!

滿足地拿帕子擦擦嘴,白蘇覺得這日子不能再完美了。

上午,連城璧練武,她可以在書房看書,連家藏書極多,《黃帝內經》《素問》《普濟方》《玉機微義》《針灸甲乙經》《宣明方論》《傷寒明理論》……這些傳統醫書不僅很全,還有不少她壓根沒聽過的中醫古籍,甚至還有幾本舊得發黃的醫毒手劄。據連城璧說,是因為他曾曾祖母是醫學大家,所以家中這類藏書不少。

白蘇恨不得抱著這些書一口氣讀光,這都是中醫精髓,她的心頭好啊。

中午,連城璧午睡,她得在外間守著,這也算是她唯一的使命,就是定時叫醒連少爺,不能再讓連城璧出現睡過頭的情況。

下午,她可以呆在房裏或者山莊某個角落練習一下天一門的功夫,熱心的連城璧還將清平七式也教給了她。

晚上,打坐修煉到連城璧回來,等他睡下,她接著練心法。

不過好像連城璧晚上有自己偷偷練功,這她就管不著了。

所以,她生活真的很自由,再加上每天有變著花樣的美食,簡直是天堂啊!

蹲在小廚房裏等開飯的白蘇覺得人生不能再圓滿了。

“連蘇,今日的份,”廚娘將收下來的碟子遞給連蘇,有些譏誚道,“同夫人和公子吃一樣的菜,你倒是好福分。”

端午

白蘇也不在意,只樂哈哈搔搔頭道:“這菜味道真不錯,慶嫂要不要試試?”

廚娘慶嫂冷笑道:“我可無福消受。”

“怎麽會,慶嫂福氣可是頂好,最近巧姐姐不又給你添了個孫子嘛,山莊裏誰不知道。”白蘇不惱,依舊笑著。開玩笑,惹怒了這位大嬸,以後她的飯菜怎麽辦。

這件事的確說到廚娘的心坎裏去了,媳婦給家裏添男丁是近來最讓她開心的事,逢人就說。如今白蘇主動提起,她的心情不由得好起來,連帶看白蘇也順眼了許多,思量著自己和一個小孩子計較實在無趣,便笑道:“小蘇兒嘴倒是甜,看來這夫人公子吃的東西就是不一樣。行了,趁熱趕緊吃吧,吃完收了盤子就成。”

“好,記著呢。”白蘇笑道。

聽著廚娘慶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白蘇微微垂下了眼,慢條斯理地品嘗著今日的菜色。連城璧這小子不錯,知道她愛吃甜的,綠佛甜餅幾乎原封不動地留了下了,唔,還有她的大愛西瓜雞。

柴米油鹽,家長裏短,子孫婆媳,縱使是武俠的世界,與小人物們也無甚關系呢。該是如何過日子,他們便如此過下去,那些武林秘辛﹑腥風血雨﹑愛恨情仇,似乎離他們都很遙遠。

若真說與江湖有什麽幹系,大概就是這山莊的仆人中,不乏藏龍臥虎之輩吧。

午飯過後,山莊人煙稀少,四處都很安靜,只偶爾聽見鳥叫蟲鳴。

等白蘇將盤子送走後回來,,連城璧就要進入午睡時間了。

但今日,白蘇總覺得忘了什麽事。

“今日初幾了?”白蘇從屏風外探出頭來,問已經準備小睡的連城璧。

本來連城璧是絕不會在旁人面前更衣的,但當這個旁人每日必會見到﹑此人還常常出現不分時機並且根本無視你衣衫是否整齊的時候,天大的介意也只能變成不介意。

於是連城璧算了算:“初三。”

白蘇腦中靈光一現:“後天是端午?”最近門前都懸著艾草,莊裏的小孩子都領了香囊,她也領到一個,原來是端午節要到了啊。

那麽那麽,會有最原汁原味的賽龍舟啰。

白蘇頓時激動起來:“公子,會去看龍舟賽的吧!”

連城璧已經躺在床上蓋好被子了,聞言,他坐起來仔細想了想,道:“後天先生請假回家過端午,我同母親提一提,下午應當可以去太湖看的。”

“耶!”白蘇激動地握爪,“連城璧你是好人!”

“那好人現在可以睡覺了吧。”打了個哈欠,連城壁帶著困意道。

“睡吧睡吧,公子午安。”白蘇幾乎是蹦蹦跳跳地離開的。

姑蘇,後世的蘇州,端午節的起源傳說與其他地區不同,不像荊楚等地是為了紀念屈原,吳越一帶的端午紀念的是春秋時期吳國名臣伍子胥。伍子胥原是楚國人,到吳國後受吳王闔閭信任,使吳國很快強盛了起來。後來和他同吳王夫差的關系出現裂痕,被夫差賜死。傳說伍子胥死後還被夫差叫人用皮袋裝著投入江中,死後不留屍首,正是最惡毒的做法。伍子胥死後,吳國便逐漸式微。

或許正因為這個人的到來和離去都如此重要,紀念伍子胥的端午節成為吳地一年中最為盛大的節日之一,其民俗活動做到與氣候條件、日常生產生活習慣、經濟文化特征相適應,換言之,就是方便人們更熱烈地慶祝節日。常見的活動,有包粽子、賽龍舟,掛菖蒲、戴香囊、掛鐘馗像驅鬼等。

“端午簪榴花,艾葉以避邪。”

當白蘇同連城璧一樣,額頭上被大人們用雄黃粉調的酒寫上一個頗有氣勢的“王”字,左臂被迫系上五色絲線做的“長壽線”之時,端午節就真的來了。

山莊裏用陳艾、蒼術、白芷、菖蒲等中藥混合著在庭院煙熏,每一個角落都被下人噴灑上雄黃酒,莊裏各處還貼上了紅紙剪成的葫蘆、蛇蟲、蠍子、蜈蚣、蟾蜍、壁虎等五毒的圖案。

蘇南一帶此時正值梅雨季節,端午前後,天氣逐漸轉熱,“百蟲出,邪氣盛”。加之下雨使得空氣潮濕,適於各種細菌和病原菌生長繁殖,傳染病也極易流行,因此挑在端午時節使用這些殺菌滅蟲的中草藥來“做衛生”,是再好也不過了。白蘇不由感慨,古人的智慧不可小覷。

連夫人向來不喜歡熱鬧,吃過午飯,親自給連城璧畫上“王”字,戴上小香囊,系上五色線之後,便回房去了。二總管連文駕車帶著連城璧,一路直奔太湖邊最好的風雩樓,那裏有預訂好的雅間。

白蘇坐在正襟危坐的連文身邊,好奇地看著這個時代的端午風情,滿目驚奇。

這是她來到這部小說後的首次出門,第一次見識這個世界真實的模樣。

青石板鋪就的大街上,錯落有致地坐落著無數的天然木質結構建築,古意十足,各色店鋪的旌旗搖曳,來來往往的人們皆寬袍長發,兜售黃魚的小販們此起彼伏的吆喝聲混合著空氣中淡淡的艾葉香,讓她在一番時空錯亂的不適之後,有了“她也屬於這個時代“的真實感,這裏是比小說的描述要遠遠更加龐大而全面﹑精細的世界,一個完整的時空。

黑漆金線的馬車堅實厚重,無聲彰顯著主人的身份,在路上行人的紛紛側目下,白蘇小心地跳下馬車,回身微微彎腰,輕擊了兩下車門,恭敬地朝車內小聲道:“公子,可以下車了。”

聽見白蘇的聲音,車內的連城璧合上手中的書,會心一笑,應道:“恩。”這個阿蘇,在人前總是很會裝成一個好仆人。

風雩樓坐落在太湖邊,由於奠基的時候有意加高了一層,所以整棟樓的地勢都比旁家要高,即使坐在一樓,太湖風景也可一覽無餘。而今日端午,風雩樓客人自是極多,從江湖俠客到文人雅士,只要有些銀子的都進了這樓,大概都是沖著上好的地理位置,方便看熱鬧,可憐店小二是腳不沾地。

連城壁一行人從馬車停在門前起,就被樓內樓外無數的人行了註目禮,無垢山莊的人何等修養,見慣了這種場面,一路目不斜視地拾級而上,直接進入三樓的雅間。

推開雅間的門,環顧四周一番,連城璧轉身朝連文溫和道:“文叔,阿蘇在這裏伺候我就行了,你去忙山莊的事吧。”

連文肅然,彎腰抱拳:“是。莊裏的人就在雅間外守著,公子有事叫他們便是。”

“知道了。”

目送連文步行離開風雩樓,又借著叫茶點的功夫細心觀察了一下莊子裏侍從的站位,坐在連文身邊一路過來——連大氣也不敢出的白蘇一屁股坐在雅間上好的紅木凳上,終於長舒一口氣,趴在桌上,壓低嗓子湊進連城璧輕聲道:“鎮莊之寶總算是走了。”

看著白蘇一副終於送走滿天神佛的神情,連城璧忍不住笑了,也小聲回道:“文叔幾時有了這個稱號?”

“自然是我取的,”白蘇熱得拿過連城璧的扇子直扇風,“他哥連武見人好歹還有個笑臉,他倒是將面癱進行到底,不茍言笑還滿身煞氣,鎮宅效果估計比鐘大爺關二爺都好,不叫他‘鎮莊之寶’叫什麽?”

連城璧從未有在背後道人長短的習慣,於是默默聽著白蘇的吐槽,淡淡微笑,兼之貼心地遞上點心和茶水。

看著他這副好好先生的模樣,白蘇只覺不是知音,無聊地聳聳肩,攏過一盤點心,直接往窗邊走去。

外面的鑼鼓聲已喧囂震天。推開窗,太湖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湖邊則密密麻麻站滿了看熱鬧的行人。五顏六色的龍船已然蓄勢待發,龍舟做得極氣派,四角枋柱,插遍各色彩旗。船兩旁有十六個劃手劃漿,赤著胳膊,系著各色頭巾,握著木槳。中艙的吹鼓手正激情澎湃地敲著鼓喊著號子,蒿師手執長鉤立於船頭,船上甚至還建有一個小亭子,上面站著一位可愛的小男孩,這便是“龍頭太子”了。船尾做工考究,雕刻描畫成各種戲文圖案,不過白蘇認得的卻僅有“童子拜觀音”和“楊妃春睡”。

連城璧不是很喜歡吵鬧的地方,但看見白蘇聚精會神的樣子,便也走到窗前站定,朝外望去。

不知道是哪位達官貴人的一聲令下,河邊的人爆發出一陣歡呼,紛紛把手中的粽子朝湖裏扔去,有專人擡過來幾大簍子的河蚌﹑泥鰍往湖裏倒去,以示放生。

“鏗鏗鏗,”銅鑼響亮地連錘三下,早已蓄勢待發的七色龍舟同時並進,吆喝的號子此起彼伏,人群裏時不時響起一陣陣喝彩和口哨聲。

白蘇註意到,湖面上除了比賽的龍舟,還有不少畫舫,舫裏的人將土罐接連拋入湖中,馬上就有人跳下水去爭奪這些土罐。

“拿到土罐的人會有賞銀。”連城璧解釋道。

“畫舫的觀賞位置應該很好啊,”白蘇隨口問,“為什麽我們不也去定一個?”

“這些畫舫通常都是幾戶人家共用一艘,雖然各自有隔間,但比起在酒樓觀看,畢竟有諸多不便。”連城璧側目看她。

諸多不便?什麽不便?白蘇一楞,心思一轉,拍拍腦袋,對哦,畫舫上的情景岸邊人都看得見,舫內各家說不定也有交集,那時候她只好乖乖做連公子的小跟班,可不能這麽自由地看比賽了。思及此,白蘇滿意地拍拍連城璧的肩膀,讚揚:“不錯不錯,有遠見,夠體貼。”

“咳咳,”連城璧有點窘迫,握拳在嘴邊假意咳了幾聲,繼續轉身看比賽。

鑼聲,鼓聲,號子聲,吆喝聲,口哨聲,鼓掌聲,劃水聲……交織成一片喧囂的繁華,明媚的陽光下,白蘇站在樓上看著外面的紛紛嚷嚷的歡喜場面,嗅著雄黃艾草混合的氣味,感受到這個時代裏端午節濃濃的節日氣氛,意隨心動,陳子龍的詩脫口而出:

“吳天五月水悠悠,極目煙雲靜不收。

拾翠有人盧女艷,弄潮幾部阿童游。

珠簾枕簟芙蓉浦,畫槳琴箏笮艋舟。

擬向龍樓窺殿腳,可憐江北海西頭。”

這首詩,似乎描寫的就是吳地的端午呢。

龍舟賽已經接近尾聲,獲勝的隊伍上臺準備接受獎賞,白蘇對頒獎儀式向來興趣乏乏,扭頭對連城璧道:“我們去看‘檔船’吧。”

檔船是姑蘇端午一絕,白蘇以前從來沒看過,這次也不過是恰好在端午節前日裏聽莊子裏的仆人議論,便激起了她的興趣。

“可是,”連城璧愕然,“我不知道在哪啊?”

“問問就好嘛,外面的侍衛肯定知道,”白蘇的臉上泛起期待的神情,“檔船很精彩的,你一定也很想看吧。”

他其實並不是很想看……連城璧張了張嘴,看著那雙亮得簡直發綠的眸子,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他甚至可以想見,如果他說“不去”,阿蘇氣得發抖地指著他說“你太無趣了!”的場面。

“那麽,便去看看吧。”他聽見自己這麽回答。

殺人

“五月五,是端陽。門插艾,香滿堂。吃粽子,灑白糖。龍船下水喜洋洋。”

舍了馬車,後面遠遠地跟著侍從,白蘇慢連城璧半步地跟在他身後,聽著街上鬥百草歸來的孩童用稚嫩軟糯的嗓音一路蹦蹦跳跳唱著童謠,那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又隱隱浮了上來。

離開太湖,沿平江河一路步行,聚集著人群的地方,多半便是水上有人獻藝的所在。好在跟著的侍從能先上前隔開人群,不然以連城璧和顧白蘇兩個小孩子的身板,想擠進密密麻麻的人堆估計只有爬著鉆過去。

所謂“檔船”,其實就是多艘船並列順岸靠泊停在水上,在船頭上鋪上一排木板,靠水吃飯的小夥子們便在船上赤著胳膊獻藝。玩飛鋼叉能把鋼叉在胸、背和兩臂間搓滾,偶爾還拋向空中;舉石擔的把一根粗毛竹的兩端,穿上兩爿大石盤,然後將它舉起,在頭頂、胸背不斷盤旋;舞石鎖的,抓住用花崗石雕鑿而成的鎖形石塊的把手,把石鎖穿過臂、背、胯部,穩穩落在肩、肘、拳上,有人甚至穩穩地把石鎖落在下巴以及額上,頓時便能博得兩岸觀者的高聲喝彩。

“呀!”看得正歡的白蘇不由發出一聲驚呼,幾艘檔船中最厲害的那個舞石鎖的青年忽然間失手,石鎖越出了軌跡,落進水中,“撲通”一聲,激起一米高的水柱。人群馬上發出一陣噓聲。青年也不慌,一個手勢,幾個船舷旁一直站著的年輕人隨即一個猛子紮進水底,頃刻,幾人已把石鎖托出水面,輕松拋到艙板上。在兩岸一片鼓掌聲中,還帶著水的石鎖又被那青年托起,繼續在身前身後拋舞。

白蘇前生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如此精彩的雜藝表演,電視上看到的雖然更出彩,但哪有親身在人群中感受到的來得震撼。受到周圍熱烈氣氛的感染,白蘇也忍不住一邊叫好一邊鼓起掌來。

然而,我們見慣了飛檐走壁無堅不摧變幻莫測各種絕妙功夫的——連公子實在對這些街頭微末伎倆提不起興趣,看白蘇全神貫註地看那些絲毫不懂武功只有力氣還過得去的男人耍把式,一副興奮得忘乎所以的模樣,心裏不由得有點酸酸的,忍不住嘀咕道:“有何好看?我要是去,肯定比他們厲害多了。”

白蘇聽見,古怪地朝他看了一眼,想象了一下連城璧赤著上半身舞石鎖拋飛叉的情景。

呃……

白蘇捂住嘴努力憋笑,憋得肚子都痛了還不忘小聲朝連城璧道:“相……相信我,你要是去,那……那場面就不是精彩而是驚悚了。”

溫文爾雅的連公子去檔船上耍把式賣藝……

老天,這未免太考驗她心臟的承受能力了。

現在再看檔船上那些人,白蘇腦海中不自覺就浮現出連城璧站著上面賣藝的樣子,小心肝就那麽顫了幾顫,不行,真的受不了,看不下去了……

她朝連城璧示意,然後快步鉆出了人群。

連城璧順著她的話也想象了一下,自己一下子被自己窘到了,好像……是有點奇怪。

正當連城璧一邊走一邊內心感到糾結的時候,身後一個爽朗的男聲傳來:“這不是無垢山莊的連世侄嘛!”

白蘇順著來人的聲音看過去,一個年逾三十蓄著胡須的高大男人一身淺紫衣袍,腰間佩著一把細長的劍,面帶微笑著朝連城璧看去,身邊站著一個唇紅齒白的錦衣少年,十幾歲的年紀,正有些靦腆地朝這邊張望。

連城璧走上前站定,微笑著抱拳:“柳三叔,好久不見。”

“哈哈哈,”男人撫著自己的胡須走來,“世侄還是這麽知禮,南兒,你可要多學學。”男人朝身邊的少年道。

連城璧問道:“柳三叔,這位可是您的長公子,柳永南少俠?”

“呵呵,城璧倒是聰明,不過這小子哪稱得上少俠。南兒,來認識認識無垢山莊的連城璧,別看他年紀比你小,功夫可是了不得。”柳三爺依舊爽朗地笑著。

“三叔誇獎了,城壁可擔不起,”連城璧朝柳永南微微一揖,“柳兄。”

“連兄。”少年微笑著回禮,擡頭帶著幾分好奇的目光看向連城璧,這就是無垢山莊的連城璧嗎?

對話的三人都沒有註意到,連城璧身後的白蘇,在聽到“柳永南”三個字後悄悄擡眸的一眼中,傳遞著何等的驚愕。

這個人竟然就是柳永南,小說中曾經幫助小公子劫走沈璧君後又違抗小公子的命令妄圖染指沈璧君的“玉面劍客”,“芙蓉劍”柳三爺的長子。

無法想象,這個目光幹凈的少年,竟然就是日後月月皆要奸/淫數名少女﹑無惡不作的采花盜。

白蘇覺得那種不真實的感覺又浮上心頭。原來,那般骯臟的一個人也曾有過這樣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眸子。

任白蘇內心如何波濤洶湧,對話的三人全然無覺。

柳三爺其實在連城璧出了風雩樓之後就發現他了,看見連城璧帶著幾個仆人往水上獻藝那兒走去,他想,果然是孩子心性。

看著眼前的男孩,柳三爺笑道:“城璧怎麽獨自出來過端午?”

“母親不喜熱鬧,我便一人隨便出來逛逛。”連城璧微笑。

“是了,連夫人大家閨秀,端得好教養,”柳三爺撫須,“世侄若是無聊,倒不妨和南兒一塊走走,姑蘇的端午,可真是熱鬧啊!”

連城璧看了看已經有點暗下來的天色,頗為遺憾地搖頭:“晚上城裏還有得熱鬧,可惜家母囑咐城壁定要回家吃晚飯,城壁不得不走了。”

“啊,”柳永南一聲驚呼,引得柳三爺和連城璧都看向他,柳永南面上微紅,很快道,“那真是太可惜了,永南一直很想和連兄交流交流。”

“那有何難,”連城璧率直道,“三叔和柳兄今日不妨去無垢小住,也讓城壁盡盡地主之誼。”

柳三爺嘆氣道:“世侄的盛情怕是難卻,我本是要去山東辦事,恰好路過姑蘇,若不是南兒想看太湖的龍舟賽,我們本該今日上午就離開。”

連城璧聞言,一副遺憾萬分的表情:“那三叔下次有空來姑蘇,定要來無垢歇歇。”

“一定一定,”柳三爺哈哈一笑,“城璧無事倒也可以來柳府住住。”

“那是自然,”見侍從已經將馬車趕來,連城璧作勢要走,踏上車前不忘先彎腰朝二人道,“柳三叔,永南兄,後會有期。”

城裏人很多,因此馬車行得很慢,白蘇見連文不在,忍不住坐進車裏,朝安然端坐的連城璧小聲道:“那父子倆有些奇怪。”

連城璧放下手中的書,含笑望著白蘇:“哪裏奇怪?”

“看檔船的時候我確實覺得有人在看我們,是那兩人吧,”白蘇蹙眉,“而且聽說你要離開,那柳永南明明就松了一口氣,還做出一副很遺憾的樣子。搞什麽名堂?”

“柳三爺倒是絲毫不露破綻,可惜他兒子,”連城璧笑得意味不明,“阿蘇可有興趣去看看那兩人究竟要幹什麽?”

白蘇長長地嘆了口氣,惆悵道:“人人都說好奇心害死貓,可好奇心一來就是擋不住啊怎麽辦。”

連城璧再次笑了,屈指叩了兩下車壁,提高了音量:“找個地方,停車。”

“咕碌碌”,馬車慢了下來,停在了一個巷子裏。連城璧下車,跟在車後的一個侍從隨即上前對他耳語了幾句,連城璧微微思索了一下,朝他囑咐了些話,然後才轉身對白蘇招手:“阿蘇,走了。”

白蘇對姑蘇的街道陌生得可以,連城璧卻駕輕就熟地帶著她靈活地穿梭在大街小巷裏。他的速度不算快,但白蘇若不是練了一段日子的自家心法,想必很難跟上。

天色漸漸暗沈,霞光四射的雲層也慢慢失去了光彩,姑蘇城內熱鬧不減,五顏六色發著光的燈籠給這座古城增添了一片旖旎的美麗,街上的行人雖開始減少,但比起平日來看,依舊是極多的。

白蘇跟著連城璧,一路避開人群,朝姑蘇城外圍徑直而去。

已經隱約能看見姑蘇的城墻了,此時,連城璧忽然拉住白蘇的手腕,身形快速一晃,來到極僻靜的一處,二人背靠著一堵墻,連城璧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朝下指指靠近墻根的一條細小裂縫,白蘇會意,蹲下身子,兩人一同透過縫隙朝裏望去。

裏邊,有幾座破舊得幾乎不住了人的房屋圈出的一小片空地,柳家父子的劍皆已出鞘。柳永南的劍上淌下一絲極細的血跡,柳三爺的劍卻像是剛從血水中浸染過一般。

二人的腳下,散落地躺著五個人,這五個人一樣穿著白底紅邊的衣服,白色的布料被蔓延開來的血水滲透,與衣服原有的紅邊混在了一起。

“爹,我們可以更早下手的,”柳永南擦拭著手中的劍,有些不解,“連城璧只是一個孩子,何必顧忌。”

“笑話,我會顧忌一個毛沒長全的孩子,”柳三爺從血泊中的一人懷裏掏出一個綢緞質地的黑色布包,滿意地一笑,然後淡淡道,“連城璧不算什麽,但姑蘇是無垢的地盤,無垢山莊如果想管閑事,那才是麻煩。”

“反正我們得手了,”柳永南得意,“任誰也不知道這東西是爹拿了。”

“哼,”柳三爺冷哼一聲,從懷裏掏出一個瓶子,將瓶中水盡數撒在五具屍體上,屍身立即“劈裏啪啦”燃燒起來,瞬間化為一堆粉末,混合著未幹的血跡,就算能看出死過人,也難尋更多蛛絲馬跡,“你還是太嫩,已經囑咐過你勿要用自家劍法,你倒好,哼……”

柳永南有點羞愧,訥訥道:“爹……”

柳三爺不言,只用那雙滿含殺氣的眼睛銳利地掃視周圍兩遍,見確實無人,這才拎起兒子的衣領,道:“別楞在那裏,走了。”隨即施展開輕功,快速離開。

時間在此刻仿佛凝固。

白蘇和連城璧靜靜地蹲在墻根,呼吸緩得幾乎聽不見。

直到感覺不到那對父子的氣息,二人才踱步而出。

連城璧往屍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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